“虽然头脑无疑参与所有活动,但生命更多地投入到了更实际的生活中去。”

你不要忘

评论不能换行有点不方便,我用转发的形式写一个粗浅的文评吧_(:з)∠)_

我夸爆烟儿但是也比较直接提出了一些意见,希望这个文评不算是友情破颜拳_(:з)∠)_


首先吹爆烟儿的环境描写和背景交代!环境描写不多却恰到好处,特别有画面感,一开头让人有种类似于黎明前平静的黑暗和淡淡的寒冷的感觉。同时,背景交代穿插在情节中,没有特别突兀却让读者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对文章的时代背景和人物身份有了大致的把握。

其次是全文的结构,没有特别赘余的地方,九部分每一部分都是必不可少环环相扣的,情节紧凑让人揪心,提着一颗心忍不住往下读。

同时这次烟儿的的语言比往常精练了一些,但是浑然天成的优美语言风格仍渗透其中,让人非常舒服。但是这种优美又不会让人觉得过于繁杂和文章的题材画风不符,除了个别语句咋一读有些不通顺之外其他都好。(这个不是大的问题,烟儿不要太自责哦)

然后是对刑罚的描写,烟儿这里主要采用了侧面描写为主正面描写为辅的方法,几乎没有将小心被拷打的直接场景(除了伽罗审讯那里)直接描写出来展示给读者,而是通过他人叙述,小心受刑完后的表现侧面体现出来。我觉得这样写的优点是不会给我们读者幼小的心灵带来过大的冲击(大雾),照顾了读者的情绪和感受(毕竟我读小心受刑就已经很难受了再具体看着小心怎样受刑估计会心痛死吧大雾),使得画面不会过分骇人。但同时,在这样的描写方法下,我看完文章后脑海里没有特别具体和直观的小心是如何被折磨的画面。我只知道小心受了很多苦,也知道那些是苦是多么地痛,但是我仍然只能相对抽象地感受到这一点,也无法从中直接体会到小心大义凛然不畏强暴的,我脑海里最直观的画面是他受到一次次刑罚的虚弱的样子,而不是即使受到刑罚也顽强不屈地盯着敌人一言不发的正气凌然的模样。我没有受到这类画面的直观冲击,所以对小心的顽强不屈的第一感受就弱了一点。我只能通过推断二次体会/抽象出小心的顽强。→说人话就是没有那种让我一下子被震撼,强烈地感受到小心顽强的画面,我看完后脑海里无数侧面描写体现出的小心的虚弱和坚持。但是震撼力就没有那么猛烈了。→所以建议是不妨稍微加一点对刑罚以及小心面对刑罚时的反应的正面描写,比如即使痛到昏迷,醒来后仍用漆黑明亮的眸子盯着敌人一言不发。

(↑友情破颜拳1/2↓)

最后是伽小之间的感情。昨天我说看到最后一部分我忍不住哭了(妈耶好羞耻嘤嘤嘤)。具体地说是看到第八部分的“你不忘记,我们的约定”(吹爆这里,不是特别抒情的句子却莫名很有感染力)和第九部分伽罗看小心照片的那里以及放歌的时候哭了(捂脸)。为什么会在伽罗看小心照片的时候哭,大概是我感觉到了他们曾经的美好和知道小心已经牺牲了这一切都不存在了而痛心吧。照片体现出的岁月静好和如今的斯人已去形成了鲜明对比,让人更加心痛。也就是在这里,我意识到了一点,烟儿对伽小的情感或许描写的不够详细。虽然在这篇同人文之外,我们知道伽小的感情是多么多么的好,心里也无意识对他们的感情有了设定或者说“知识背景”,但是这篇同人文的时代背景和我们之前所想的伽小所处的社会背景太不相同了,甚至可以说,这篇文章体现的这类时代背景在我们脑海里有非常鲜明的特征(因为平时耳濡目染,即使不刻意去看也会看到很多类似的描写当时环境的作品←我应该没说清楚←就是对这类题材我们的大脑因受一些作品的影响已经被烙下了一部分刻板印象),我们看这类文章的时候已经对文章里一些人物的“模样”有了大致的了解,因此即使着墨不多只对人物大概模样和身份做了交代读者也能很快带入。但不同的是,我们所接触的描写这一时代的作品并没有或者很少对同性间爱情的描写,所以需要烟儿对伽小之前的感情交代稍微多一点。←概括地说,就是这类作品不像以前的同人文,因为和我们生活很贴近或者和原著设定很贴近,所以描写的时候即使不用过多交代伽小是怎么认识相爱的,读者也能很快带入并且接受他们较为亲密的互动。但是烟儿所写的这类题材的文章带有很强烈的时代特性,读者带入心中的伽小情感时会稍微有点困难,因此需要作者对他们之前的感情背景稍微描写或者提示。这也是为什么我开头看到小心一进门就被伽罗吻住时有一点不适应,因为我那个时候只是把小心带入到了这个时代中的人物中,还没有机会把自己心中的伽罗和伽小带入到文章的人物中去。

←所以建议是在烟儿不妨写个小番外介绍一下在这一时代背景下两人是如何认识和相爱的。就当是磕糖了(划掉)


要说的暂时就这么多了。表达有限,能力有限_(:з)∠)_烟儿就随便看看, 我说的不清楚的地方可以在这里问我或者私下讨论2333


(友情破颜拳完成_(:з)∠)_)


岑烟°:

快乐岑烟军训回来啦xxx本来是打算上周写完的文,结果根本写不完于是就只好挪到下周了,拖到现在才发不好意思呀qqwq
是这样的,最近刚刚重温《红岩》,不知不觉地就被里面的情节给感动到了,那个时代的烈士真的太勇敢也太坚强了,他们对于革命的崇高信念,不是平凡人能够做到的坚韧。一遍看下来感触颇多,刚好音乐课本上又听到了一首新歌,顿时灵感哗哗的,于是这篇就有啦xxx
还记得当时看《红岩》最喜欢的是许云峰和江姐,所以这一篇多少都是带着《红岩》这本书人物和情节的影子的,也有有心用红岩的文风去创造那样一个环境,所以希望大家不要介意,因为我就是想看看在这部书的大环境下,伽小作为爱国志士和革命党人,对于自身的使命和爱情会何去何从w
好啦,岑烟的文前絮叨到此为止。最后,军训祭完烈士陵园回来,还是要致以崇高的敬意,说一声“感谢你们的牺牲和付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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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忘,这海誓山盟。


一切理想,一切希望,你不要忘。


                           ——{题记}
(一)




昆明的春夏秋冬都像一个样子,即使浸透了冰寒的雨水,炽热的鲜血,那阳光也永远是暖洋洋金灿灿的。在放晴的日子里,天空碧蓝如海,透着朝气蓬勃的一派生机。




现在正是冬季的开头,山风逐渐凛起来,玉龙雪山的积雪又从登顶一直铺到半山腰,簌簌的寒意从西边料峭地刮,有时能把人冻得打一个寒战。




从工厂里出来后,小心连饭也来不及吃,就直奔拓东路而去。




此刻正是午晌时分,电车早走了不知道多少趟,卖力的车夫和小报童全都到阴凉处歇着去了。街上冷清得很,几乎没什么人在走动,倒是沿街开着的五六家经营着各类吃食的小店忙得热火朝天,红油汤头的香气直往人耳鼻里钻。在朔风砭得人手脚僵硬的大中午,活活能把整条街饥肠辘辘的人们馋下涎水来。




但小心对此却视若无睹一般,只是将身上的薄衫裹紧了一些,一门心思地穿过西来的山风往大路尽头走。




拓东路尽头是一家门面装饰得富丽堂皇的药店,坐落在得胜桥不远的几十米外。因为沿街都是朴素的青布小店,所以正门朱漆牌匾上写着的那四个庄重端严正楷大字“周济药堂”就成了人们视野中一道谁也避不开的独特亮点。




小心三步做两步踏上堂前石砌的台阶,看见开心早就在门口等着他了。




“小心,你可算来了。”




一进大门,开心就把小心推进了正厅的侧门。




“事情都顺利吗?”




小心一面走,一面将身上的工装脱下来,递给开心,露出里面一件普通的皮夹克。




“当然,你放心好了。”开心一边接过小心塞给他的纸条,一边将木门轻轻掩上了,压低声音说,“怎么,从工厂一路走过来的?”




小心点了点头:“下工晚了,都是饭点,街上没有人。没有迟到吧?”




开心摇了摇头:“没,你真准时。他也才刚到几分钟。”




小心这次放心地松了口气,随即跟着开心从侧厅拐到通向堆放药材的小杂货间的小路里去。




“最近工作如何?”开心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开口问,“魏勤有和你联系吗?他真的出事了吗?”




小心沉思了一下,慢慢地、斟酌着回答说:“那次约面他没来,我以为他被捕了。但是今早接到他的来信,说是他家里发生了一些大事,母亲病危,来不及打报告就先走了,到了那边才给的申请。”




开心自觉了解魏勤,他确实有时候比较鲁莽冒进,但是是个大孝子,人也不错,总体来说是个积极的上进人士。于是他会意地点了点头,但语气明显有些不悦:




“但那也不是他的理由,我回去一定要处分他。说好的碰头,一声不响就消失,置组织于何地,要是发生危险怎么办?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虽然上次也是因为他母亲的原因,但是这次实在是太惊险了,还好我当初没有让他和甜心他们见面,不然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所幸,还好只是有惊无险。”




小心皱着眉头沉思着,他总觉得心里吊着一根弦放不下,但是又说不出究竟是什么使得他如此疑虑。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而他手头上负责的事情又太重要,他无法不担心任何一件可能威胁到这些事情顺利进行的蛛丝马迹。更何况,魏勤的事情,他总觉得很蹊跷。




“算了,魏勤的事情先这样吧。剩下的事情我今晚再和你说。”




开心深深地叹了口气。




一转眼,两人已经走到药房后院的一扇门前。凭着多年来从事地下工作的经验,小心知道,面前这间积满灰尘的厚木门背后,一定是有人的。




不过,那是他的爱人。




刚一进门,小心就感到面前迎来了一个高大的人影,接着,自己的腰身忽然被一双温暖的有力的大手所圈住。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下一秒就被面前人一下堵住了唇。




小心抬起头迎接着对方这个带着点急切的意味的亲吻,闭上眼睛,顺从地放对方的唇舌进来。




那体温是小心所熟悉的,贴着被熨烫得没有一丝皱褶的西装,还是能感受到那种伽罗胸膛中传来的,铮铮作响的心跳声,安全感十足。




小心保持着这个姿势让伽罗拥抱了一会以后,才伸手在伽罗宽厚的背部拍了拍,示意伽罗有正事要说。




伽罗低下头,俯身亲了亲小心的面颊,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




“好吧,那你把信快给我。”




开心这时候早就出去了,但小心仍旧放心不下,侧身又在门前听了好一阵子。确认没有人后,才从贴身的口袋中谨慎地抽出一张折叠好的白纸,快速地塞给伽罗。




伽罗立即打开看。




快速浏览了一遍后,他接过了小心递给自己的划燃的火柴,将纸条被烧掉了。




赤红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白纸上的文字。




“这些事情都很重要,不要忘了。”




杂物间的光线不亮,爚爚的火光中,小心苍白的面色被衬出了几分隐隐的红润。




“不会的。”伽罗低声说,“解放军能否顺利进城在此一举,这我怎么忘得了呢。”




“自我们上次见面到现在有多久了。”




直到白纸烧得只剩下一团灰烬,伽罗才又开口说话。




“四个月零十二天。”小心接着他的话,轻声回答说。




“过了整整一个秋天还要多。”




伽罗伸手抚上小心瘦削的面颊,帮他把额角的碎发拢到耳后去。




“小心,你又瘦了不少。虽然我们这里的情报和人员几乎全都是你在负责,重担子全都压在你的身上,但是也不要把自己压垮了才好。”




小心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又问他:




“能习惯这里的工作吗?”




伽罗这下顿了顿,仿佛被人了一口塞似的,好一阵子以后,才露出了苦恼的神色,低声说道:




“天是好天,水是好水,只是平时总有个家伙跟在身后,盯这看那,恨不得把人的尾巴给揪住了才好。”




小心当然知道伽罗话里的意思。




伽罗四个多月前接到党委的通知,和自己一起下到昆明来负责这里的支部工作。但自己从事的是城区地下党的工作,主要负责的是联络情报、护送秘密党员出城等保密的任务;但伽罗接到的任务却是更名换姓,顶替一位从江西调任到昆明担任副处长的军官周鄞的职位。




由于在昆明见过这位军官的人基本都离职远调了,现在的昆明还没有认识这位军官,伽罗的身份不易泄露。且伽罗曾在敌占区有过卧底的经历,并且都能够圆满完成,因此这个职位再适合他不过。在中情局里,伽罗有很多机会接近西南公署驻昆明处侦防处处长庄义仁,是相当可靠的情报来源。但是中情局的人并非等闲之辈,对于外来人员,哪怕是自己内部人士,也抱有相当的警惕心,更别说伽罗作为一个新调来的外职军官了。




“你是说庄义仁?”




小心皱了皱眉,秀丽的眉心染上了几分担忧的意味。




伽罗点了点头,算是默许。




小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庄义仁的手段他是知道的。当年百事通书记和桃子姐姐全都是在他的手底下被捕,受尽折磨后才英勇就义的,这份用血泪凝成的记忆,凭谁也不能够忘记。据在银行工作的开心说,此人阴险狡诈,审讯犯人的手段更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一旦落到他手里,就是阎王爷也别想把人给救出去。为此,军委还特地送了个“黑老虎”的誉称给他,也不知道是褒奖还是讽刺。




“那这次,你贸然来这里,就不怕他怀疑?”




小心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伽罗知道小心在担心什么,就说:




“庄义仁的母亲病了,他让我来帮他订一斤千年老山参,要黄先生亲自去抓药,派的我来。”




“为什么派你来?”




按理说来,这种事情直接交代下人就好了,完全没必要让作为副处的伽罗亲自前来。小心完全不相信庄善仁的所有所作所为真的是出自对他本人母亲的关心。




“什么都瞒不过你。”伽罗笑了笑,故意装得讳莫如深地说,“老山参只是个借口,他其实就是怀疑黄如恒。”




黄如恒是“周济药堂”的掌柜,生得一副憨厚的面相,说实在的,就小心所知,他本人自己这边并没有任何联系。




“但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只是要是从黄先生那里追查到甜心那里就麻烦了。”




“甜心她负责的是宣传和组织工人运动,平时又有花心掩护她,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那就好。”伽罗说,“这样我回局里也放心。”




“那你……”小心的心有些揪紧了,他担心伽罗在那里会受到什么威胁,但又苦恨于自己的无能为力,不能帮伽罗分忧解难,“不管怎样,一定要谨慎。”




“会的。”伽罗点了点头,拉过小心冻得冰冷的手在自己的手中捂着,“他们暂时抓不住我的把柄。你呀,就是爱替我考虑这考虑那的,什么时候考虑一下你自己。”




小心被伽罗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一时间又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伽罗这句动情的话,脸颊不知不觉地热了起来。




“……别乱说。”




“我可是句句发自肺腑。”伽罗向前大跨一步,揽住小心。




两人相拥在一起,享受着这短暂的温存,最后,伽罗在小心白皙的脖颈上落下炽热的一吻。




“好啦,我不能久留。情报我都告诉开心了,他等会会告诉你。街区毕竟人多眼杂,我呆在这里太久不好。”




小心赞同地点了点头。




“放心吧,你说的事情,我不会忘记的。”




伽罗朝他眨了眨眼,跨出杂物间的大门走了出去。




(二)




昆明的天黑的早,晚上七点刚过,天已经漆黑一片,只有一颗颗闪着的星子,还缀在天上,散发着明明灭灭的碎光。




工厂的人们晚上都下工回去了,但小心今晚约了要和开心在街心的百货商店前碰头,所以便从工厂那里一路步行了过去。他们约的是八点,小心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还远远没有到那个时间。




小心走得有些累了。




白天他已经连续干了十个小时的活,中间还插空去找了开心他们一趟,和伽罗见了一面,后面又回到了工厂车间一直到工作结束。而和开心见过面后,再过一个多小时他就又得连夜护送另外一位党员出城。虽然这几个月的忙碌有些疲于奔命的味道,但是他从心里觉得充实。




小心慢慢踱步到一家西式的咖啡厅前,这是昆明唯一一家正式的西餐店。外面的天降了温,寒气逼骨,而咖啡厅的小屋里正飘来咖啡豆浓郁的热气,飘出窗外蒸腾出袅袅的白烟。小心觉得头有点昏昏沉沉的,可能是最近夜熬的多了。




“小心哥哥!”




正当小心打算靠在咖啡厅旁的门柱上歇息一阵子时,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一个清脆稚嫩的童声。




小心回过头,一个年纪不过七八岁上下的小男孩手中拿着两份报纸朝自己欢快地跑过来。




“阿叶?”




小心看到是熟悉的面孔,心里顿时宽慰了不少:




“怎么,今天生意这么好?”




小心蹲下身,温和地揉了揉阿叶的小脑袋。




“是呀,难得能把所有的报纸都买完。你看,我还给你和开心哥哥留了两份。”




阿叶得意洋洋地抖了抖手上铅印的报纸,就好像在和长辈炫耀自己手上的糖果一样。




阿叶的家就住在小心租住的公寓对面,隔着一条静谧的马路,对面就是贫民聚居的地方。阿叶的家里穷,父亲早逝,全靠他母亲做的一点小买卖来维持生活。迫于生计,不到10岁的阿叶只能每天去卖报,以此赚得一些补贴家用的钱财。虽然年纪小,但阿叶一直都乖巧得很,每天总是所有报童里面最早出晚归的那一个。




小心很是同情阿叶的遭遇,也很是喜欢这个懂事的孩子,希望能够帮助他们一家。于是他早早地就和开心约定,如果每天阿叶的报纸卖不完,就由自己和他来买下。但接济的事情,因为怕伤害他们的自尊心,银钱经常都是小心在半夜回城的时候,偷偷塞在他们家门缝里的。




开心爱笑,能和各个年龄阶段的人打成一片,不到一个月,阿叶就和开心还有自己熟稔起来。




小心也认识阿叶的母亲,那是个勤劳善良的女工,平时总是露着微微的笑容,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




小心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币放在阿叶的手心里。看到阿叶欢欢喜喜地把钱收进口袋里,小心又从身上掏出手帕,让他拿来擦汗。




“谢谢小心哥哥。”阿叶一面抹汗一面无不感激地说,“你和开心哥哥对我真好。”




看到阿叶高兴的样子,小心心里也格外欣慰。



忽然,阿叶想起了什么一般,又开口说:




“对了对了,小心哥哥,我和你说件事情。”




“什么事情?”




“我刚刚在来的路上,好像看到了好几辆汽车往你的工厂的方向去了,后面还跟着好多人。”




“很多人?”




阿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话中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这却立即引起了小心的警觉。




“是呀,”阿叶点点头,“人我没看清楚,但是看起来有点像宪兵队,腰上还有枪呢!气势汹汹的,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小心的心陡然沉了下去。




就在同一时刻,他立即意识到,自己和开心已经处在极端危险之中。




“欸……小心哥哥?你怎么了?”




阿叶看见小心的脸色忽然苍白起来,顿时觉得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不,没什么。”




小心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朝四周看了看,目光凝重地扫视了一下他来时的大路。




“阿叶,你听我说,”沉默了几秒后,小心突然又俯下身,用格外认真的神情,将手搭在阿叶的肩膀上,低声说,“我现在有一点急事,必须马上去办。你能不能帮我一件事,现在赶快跑去拓东路的“周济药堂”里找你开心哥哥,{和他说我的怀表丢了,让他今晚留心帮我找找}。这个事情很重要,你现在就去,越快越好,好吗?”




“欸,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




阿叶对小心这番有些没头没尾的话显得有些疑惑不解。但是小心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非常认真,那严峻的神色让他顿时紧张起来。




因此,阿叶没有再犹豫,而是点了点头说:“那好吧,我现在就去。”




小心拍了拍阿叶的肩膀,以示宽慰。




阿叶转过身朝穿梭不息的人群中跑了过去。




等到阿叶的身影一消失在熙熙攘攘攒动着的人群中,小心就赶快回过头,毫不迟疑地朝自己公寓的方向狂奔而去。




租住的公寓里面,还有一些秘密的文件放在他抽屉的最底层——这是打算明天拿给粗心的作战计划书,如果落到敌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阿叶口中的“宪兵”应该是便衣特务,既然已经去自己的工厂,那么一旦他们没有搜到人,下一步一定是搜自己的房间,那时候,一切都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但是小心心里也知道,从阿叶看到敌人去自己的工厂到现在也已经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的时间,如果自己再不迅速地回去,可能会被敌人抢先一步——那是绝不能允许的。




来不及坐车回去了,小心几乎是调动了自己全身的力气朝着公寓飞奔而去,连腿部的酸痛和全身的疲倦都浑然不觉。他只希望自己能跑快点,再快一点,不要让敌人抢了先机!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到了在寂静的路灯下矗立着的二层小公寓。小心连楼梯的大门都来不及关,径直就冲上了二楼。




钥匙插进房门的锁孔的时候,小心已经敏锐地听见了楼下汽车马达“隆隆”的轰鸣声,伴着一串此起彼伏的细细密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特务的动作真是够快,小心皱了皱眉,一把把门摔上,直扑到床头的抽屉前,把底层所有的文件全都拿出来,简单整成一叠后,以最快的速度划燃一根火柴,点燃了纸面。



“嗤——”




小心又划燃了第二根火柴,这时,大门“嘭——”地发出了一声悲鸣。小心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有人影闪现的通道,将火柴扔在厚厚的纸堆上,闪身过去将身体死死地抵住大门。




外面的人冲到已经关闭的大门前,用力推了几下子却没推开,于是便有个尖声尖气的声音气急败坏地大声咒骂道:




“娘的,给老子撞开!”




马上就有人来撞门。




小心本来力气就不算大,锁门根本来不及,用身体抵住门已经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他只希望能够借此多争取一点时间,好让所有的文件都能被及时销毁。




凭着小心的一己之力,当然挡不住敌人的攻势。只一眨眼间,小心只觉得后背传来一阵强大的推力,这股力大得他根本就没法通过抓住周围的什么事物来抵挡。后面传来一阵震荡的感觉,小心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向前猛跌下去。




木门豁然开了,小心整个人狼狈不堪地摔在了地上,连着打了好几个滚,撞到了一张木椅,木椅翻倒在他身上。




立刻就有人跨过小心,前去疯狂地抢救那叠纸张。




但是已经晚了,火焰早已将洁白的纸张裹在其中,慢慢焚烧成一团灰烬。那些人冲到桌前时,带起的劲风将满桌的残屑掀得满天乱洒。




“他奶奶的混蛋!他全给烧了!”




小心再从地下爬起来的时候,后脑勺立刻被一把手枪给牢牢顶住。




“别乱动!再乱动老子毙了你!”




小心冷笑一声,他本想趁机翻身起来,抢一把枪和这群人同归于尽。但是就当他想要这么做的时候,脖颈上忽然传来一阵短促的剧痛,小心只感觉眼前一黑,还没来得及反抗,就径直晕了过去。




(三)




身材臃肿的男人侧身躺在柔软的欧式沙发上,随手点了一支精致的古巴雪茄,慢慢地送到嘴里。




此人是标准的五短身材,啤酒肚撑得有倒翻过来的船那么大,唇厚面肥,眼狭嘴宽,一双浓眉总是拧在一团,无论再如何装得慈眉善目,都透出一股冷飕飕的狰狞。他的十指套满了大大小小的镶钻戒指,一身西装在他圆滚滚的身上显得太窄小了点,好像随时都会裂开似的。




小心被两个虎背熊腰的骠形大汉押着,粗暴地给推进陈设豪华的办公室来。




“听说今天早上送去的食物,你一口都没碰?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可不好。”




男人饶有兴趣地交抱着手臂,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面前被绑缚得动弹不得的青年。




小心瞪了他一眼,随即就被人强行按着坐在椅子上,双手被有拇指粗的麻绳反绑了扣在身后。自昨晚被抓以来,他的身上早就被搜罗一空,以防自己和面前这人见面时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来。




“我还听说,你把所有的文件都烧了。这可就不太好了,不知道阁下是否还记得其中的内容?”




见小心不回答他,他也不介意,惬意地吸了一口雪茄后,吐出一团雪白的烟圈。




“小心,原名不详,1924年生于金陵,1940年10月入党,1942年毕业于延安抗大,先后曾在皖南、延安、江西等地从事地下工作,曾多次为敌占区后方输送大量情报,直至今日。”




他顺手抄起桌上的一份报告,有条不紊地念着。念完后,他把手中的报告单一把摔在桌上,眯起细长的眼睛,在浓浓的烟雾中仔细地打量着面前不过二十五岁上下的青年,眉目间透出一股凌厉的冷色。




“小心先生,您干了这么多年的地下工作,我们这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




男人将雪茄烟放在玉石烟灰缸上, 好整以暇地望着小心面无表情的脸,转而用一种劝解的口吻说,“虽然纸质的材料丢了,但是没关系,我敢保证,做了这么多年的地下党,里面的内容,你肯定记得一字不差。你知道这份情报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中情局的手段,向来是从不饶人的。前车之鉴无数,想来我不必多说。阁下今年才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人生的大好时光才刚刚开始。我想,先生是个聪明人,不用我把话说得那么明白。”




小心盯着他的眼睛,紧抿着唇,没有说一句话。




男人同样逼视着小心,那双刀锋般的目光直直地扎在小心身上,妄图从面前的青年平静的神情后搜出一些恐惧的蛛丝马迹来。




男人深吐一口气,舒适地将身体靠在软椅的靠背上,换了一个惬意姿势。




“不想说话?嗯,可以。不过呢,我庄某人奉劝您一句,落到我们的手上,最好不要妄图做挣扎,不然,那就是自寻死路。”




原来这就是伽罗曾向自己提起过的,中情局侦防处处长庄义仁。




小心依旧没有做声,他在等着庄义仁继续说下去。




“那么,看来小心先生暂时是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了。”庄义仁笑了笑,用肥厚的手满不在乎地摆弄着手中的雪茄,“不过没关系,我们总会有机会合作的。”




审了这么多年的的罪犯,庄义仁对人的心理把握一向细慎入微,也最善于从人最微妙的心理变化中捕捉漏洞,从而一举击碎对方的心理防线。




他见小心在等自己的下文,索性就不再说下去,而是换了一个话题:




“不过呢,不知道小心先生是否了解自己被捕的原因?我们这里,倒是有一个人可以为你揭开这个谜底——你想见见他吗?——要不这样吧,我们先来见一个人,等见到他以后,你再做决定怎么样?”




小心面对着他,尝试活动了一下双手,但是手腕被粗糙的麻绳紧紧地绑在身后,连动一下都觉得难受费力。他随后放弃了挣脱的想法,等着看看面前这个人还有什么花招要耍。




庄义仁颇有自信地微微一笑,朝门口站着的两位宪兵挥了挥手,两个人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后,很快就出去了。




大约等了一分钟,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子低着头畏畏缩缩地走了进来。




当小心看到来人的时候,他的瞳孔颤抖了一下,表情有些松动,但是立即又换成了一种冷凛的神情。




是魏勤。




他叛变了。




魏勤低着头,在两个特务的带领下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他一路都低着头,仿佛不敢和小心对视一般,一直走到庄义仁面前就不再向前,像是找寻庇佑一般地紧紧缩在庄义仁身后。




小心咬着牙,带着愤怒和惊讶的目光快速地扫了一眼魏勤脸上的表情后,很快平静下来。




他回过头,把目光投向了庄义仁。




庄义仁看见小心的神色好像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心里自觉占到了先机,不禁暗自得意起来:




“想来,阁下从被捕起到现在,一直都在思考到底是你们的哪位好同志出卖了自己吧?这可就要多亏了你的好下级、好同事了。魏先生是个识大体,有眼界的俊才,虽然曾一时误入歧途,但好在迷途知返,现在已为我们所用,这难道不是他人生的又一次崭新的洗礼吗?很快,他就会晋升到警察局局长的职位,他为我们提供的信息,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告诉你吧,我们目前已经掌握了你们组织的所有信息,就算阁下不说,我们也有办法从我们目前已经有的人员嘴里一个一个地撬出来。”




他顿了顿,又说:




“当然,如果阁下愿意配合,那我们再高兴不过。要知道,您在昆明共界的地位那是无可辩驳的,您如果能够稍微告诉我们一些——只要一些情报,或者是您口述写下四五个人名也可以——只要您同意合作,那么我们可以为您担保,这件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对不会有损阁下任何的声誉。除此之外,我们不需要您的自白书和悔过书,这一次的谈话也没有录音,只要你把名单写在我面前这张纸上,我们可以立即将您送到美国洛杉矶去,坐的是美国波音专机,住宅、生活费用、车辆、保卫人员由我们全盘负责,安全问题您大可以放心。”




小心不屑地撇开头,表明自己根本就不在乎这些,也更不想听。




这种话是中情局特务软磨硬泡地实施心理攻击时的惯用伎俩。或许这些话对于意志不坚定的人来说,是一个具有极大诱惑力的美差,但对于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真正的党员来说,再好听的甜言蜜语、高官厚禄,只会让他们嗤之以鼻——更何况,那些极其美妙的诺言背后,是盘剥来的多少人民的膏髓。




“嗯?考虑一下?要不,不想要我们的官职也可以,只要你肯告诉我们情报,我们可以……”




“不用了。”




小心打断了他的话,他觉得自己毫无必要再听下去。




“长官,我可以担保,这个人他知道党内所有的消息。我工作时,是他的下级,我知道他掌握着所有人,包括上下级的一切联络信息和住址,还有,最新的情报也在他手中。”




刚刚一直低着头的魏勤,忽然大声插了一句。




“我还知道……我还知道这个人他有一个很好的同事,他在我们政府的内部当内线!”




“哦,此话当真?”




庄义仁的眼睛顿时像点燃的火焰一般亮了起来,与此同时,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更加冷酷。




“……你是说,我们政府内部,混入他们的人了?”




庄义仁的表情无疑是被对方激发了兴趣,而魏勤则是顺着他的目光拼命点头。




小心盯着魏勤的目光更加凛冽,而对方的目光一直游离在地板和庄义仁的目光之间,就是不敢和自己对视。




小心密切注意着庄义仁的神态变化,在听对方讲话时,暗暗咬紧了下唇。




“这种事情是没得开玩笑的,你要是敢骗我,我……”




“不敢,不敢!长官,您要相信我!我要是敢说一句假话,我天打雷劈,我敢保证……而且,我还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叫伽罗,他和小心以前是工作伙伴的关系!”




魏勤信誓旦旦地拍着自己的胸脯,向面前的男人展示着自己的一片“诚心”。




“长官,您一定要相信我,要是能把这个人的嘴撬开,那么把昆明的不法分子一网打尽,就指日可待了。”




“哦,是吗?”庄义仁挑了挑眉,目光转向小心,“那看来,我这回可是捡到了个宝了。”




“那好,”庄义仁回过头去,满意地笑了笑,“鉴于你的表现很突出,除了在西郊给你置办了那间洋房外,我想把我前几天让小周替我置办的一斤千年老山参给你娘送去。”




“欸,好,好!多谢长官恩惠!”魏勤点头哈腰地奉承说,“您的肯定,是我最大的光荣!老母得沾您的光,也定能长命百岁!”




小心睨了魏勤一眼,把头偏到一边去,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庄义仁敷衍地挥了挥手,又回过头来对着小心说:




“您看,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您还有什么理由好说的呢。不如现在就把这些人的名单一并告诉我,包括我们政府内部的那些人员,只要是您知道的……”




看见小心无动于衷的神色,庄义仁逐渐有些焦躁,但是他越是焦躁,对方似乎就越不为所动。




过于激烈的说辞和威胁往往很难取得效果,必要时软硬兼施都是可以的,但是如果能够通过政治软化直接获取情报,那当然是最好不过的。所以,他不得不耐心地又继续“开导”下去。




“您看看,阁下这就不近人情了,我这是为您着想,您想想,重庆的渣滓洞你知道吧?那里面多的是囚犯,你知道他们的下场有多悲惨吗?——噢,你或许知道前几年同样落在我手上的百事通和桃子,哎呀,死得真惨,被处决的时候,浑身上下是没有一块好地方的。”




小心的心里一阵绞痛,他想起了百事通老师的谆谆善诲,想起了桃子姐姐甜美温柔的笑容,但是一切这些都随着冰凉的牢狱,残酷的枪口,像破碎的胶卷一般化为乌有了。




小心咬住下唇,忍住自己内心如潮的心绪,仍旧没有展现出一丝动摇的神色。




“卑鄙无耻。”




最后,小心抬起头,冷冷地吐出四个咬牙切齿的单字。




庄义仁脸上刚才还一直强装出来的笑容顿时僵凝了,转而换成了恼火的神色。他脸色铁青地狠狠抽了一口手中的雪茄烟,接着,将还剩了半根的烟柄按灭在了烟灰缸里。




守在门口的特务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长枪,以便应对各种突发的情况。




“够了。我告诉你,小子,我没有什么心思和你周旋,也没时间和你打什么心理战。”他的面貌一下子变得凶煞狰狞,粗短的五指握成一团,用力往桌子上狠狠一砸,“你现在已经是笼中鸟,虎口食,老子告诉你,你现在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主动和我们合作,要么我们逼着让你和我们合作。你要是想舒服点就给我好好签字,要是不答应……”




庄义仁故意延长了这句话,他指着小心的额头,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弯起嘴角:




“我保证你的死法,会比前面两位惨烈一千倍。古今中外的酷刑,我可都仔细的研究过,其中有多少种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招数,我都可以让你试试。”




他朝着门口两个身强力壮的特务挥挥手,示意他们过来。




“最后三秒考虑,合作,还是不合作?”




小心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过身,主动朝两个迎面走来的宪兵走去:



“用刑吧。”




(四)




伽罗正在办公桌上看新送来的名单,上面是一些尚有嫌疑值得跟踪的对象,要派便衣特务随时密切监视的。




一个个人名扫下来,没有看到小心,伽罗不禁松了一口气。




既然名单上没有小心,那么就说明敌人暂时还没有开始怀疑他,那么,小心暂时还是安全的。




“叮——”




这时候,门铃响了起来。




“进来吧。”




伽罗把文件整理好,放在桌旁,对着门口说。




门“吱呀”一声开了,看守所的所长周泉走了进来。




“你……?”




伽罗有些惊讶,因为周泉虽然和自己是一个支部的,但是这几天本来不该联络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没有通知一声就忽然过来了。



周泉摇了摇头,把门轻轻关上,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故意大声说:




“报告副处,昆明第一看守所所长周泉,前来报告近一个月的监狱概况。”




伽罗会意了,也立即放大声音说:“好,你说吧。”




周泉朝伽罗快步走近几步,在伽罗身旁停下。




伽罗环视了一下空无一人的周围,压低声音说:




“放心,这里没有窃听器,有什么事情可以尽管说。”




门是隔音门,就算是在室内以正常音量说话,外界也未必听见得,但是周泉仍然在办公室四周来回检查了一遍,直到确认真的没有任何遗漏后,才开口道:




“伽罗,发生了一点特殊情况。本来五天前就要通知你,但是风声实在太紧,没法子送消息出来。”




伽罗说:“没事,现在或许还不晚。你快说吧,这里毕竟不算安全。”




伽罗说完这句话,周泉却反而沉默了,他低下头,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伽罗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周泉一直是个坚强的硬汉子,能让他浮现出这么痛苦的神情的,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难道……




“伽罗,我今天来正是要和你说这件事情。这件事情,对你可能会有打击……”




周泉稍微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沉声说:




“我告诉你,你一定,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




伽罗觉得自己的心猛然颤抖了一下。




下一秒,他听见了自己有生以来最难忘怀的一句话:




“小心同志,被捕了。”




伽罗觉得心中有什么弦骤然崩断,其声有如裂帛。




“你说什么?”伽罗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觉得自己的嗓子一下子干哑了,几乎失去了自己声音,“小心他……他怎么会?以他的性格,绝对不会轻易暴露自己。”




周泉闭上眼睛,悲怆地说:




“魏勤出卖了他。不止是他,灯灯、眼镜,凡是和他工作过的同志都被抓了。”



“魏勤……”




伽罗咬着牙回想着,这个人他有所耳闻,听说他是小心在支部直接领导的下级,但没想到他这次会……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半个月前。”




“那小心他……”伽罗的心中顿时浮现出昆明第一看守所空旷森寒的那十间挂着各式各样带血刑具的地下刑室,还有犯人凄厉的叫喊,行刑队严厉的喝问。




“他们……对小心用刑了?”




伽罗的嗓子哑了好一会,才算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第二天就……”




周泉觉得自己的眼睛顿时潮湿了,胸口传来一阵阵揪心的疼痛。




他当然知道眼泪没有任何用处,可是当他一想起地下刑室中,对着小心高高举起又落下的钢鞭,灼烧着皮肤滋滋作响的电流和碾在身上的烙铁。看到曾经朝夕相处的好战友,好同志就在自己的面前,受着那样惨无人道的,无法言喻的痛苦,他的心,就无法不为战友的遭遇而激起强烈的震撼,无法不对他的好同志的顽强和坚贞致以崇高的敬意。那个时候,他的心是怎样地被小心的顽强和坚韧所感动着啊。




“那……那之后呢?”伽罗一把扳住周泉,双手紧紧地扣住他的肩膀,虽然他一直在极力控制,但双手还是剧烈的颤抖着,“你快告诉我……”




“他们……对小心用了什么刑……”




“无所不用……凡是能试的,能用的,凡是他们能想到的,能做到的,残忍的,血腥的……全都用过了。那简直……”




周泉的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不忍,好像是在和自己内心中痛苦的回忆做着极大的斗争。




“被捕的第二天早上就把小心从牢房压出去和谈,没过几个小时就又押着人到地下刑室去了。审他是庄义仁亲自审,我被勒令负责在刑室里监刑。一开始,用的是吊索,带刺的钢心鞭,打了整整一个下午,中间又去拿了一盆烙铁,还有盐粉和辣椒水……他们用烙铁烙他的胸膛,腋下和腿根,甚至还烙了那里……后来小心晕过去了,又用冰浸的冷水泼醒,往他的伤口上撒盐,撒完又审,让小心交代,不说,又按着他的头往口鼻里强灌煤油,然后是辣椒水……后来还没用,就又接着打。”




“就这么审了一整天,当天晚上又用了老虎凳。庄义仁后来换了一种方式,改成用小刀慢慢割他身上的皮肉,那刀尖得让人心惊胆战,可小心连一个‘痛’都没有喊。后来,庄义仁看他没反应,就又命令人狠狠打,可是一整天下来,也没有什么收获。小心被人架回牢房的时候,身上脸上的血和煤油辣椒水混在一起,滴了一路,出来的时候,我看见穿的衣服都被血水泡烂了……”




伽罗低着头,一声不响地听着周泉说话。他紧紧握着拳头,过度用力的骨节泛起一层骇人的白色,手臂上青筋暴突。




“第二天也是这样审过来的。但是后面行刑队队长又和庄义仁提议,说那洋人那一套电刑的法子来,既不留下伤痕,又可以让人千倍百倍地痛苦,不怕他不说……后来,就用导线接在……接在小心的下面……手脚也接,通低压电……我看见了,小心当时浑身都在发抖,冷汗直冒,可是就是不说一句话。通电的时间很长,等喊停的时候,被电击的部位一直在冒焦黑的烟……庄义仁对小心身上所掌握着的信息很重视,每次都是亲审,每天对小心施用电刑的次数都要三四次,小心每次受完电刑,他都会掐着小心的脖子问小心那些人住在哪里,小心除了回敬冷笑以外,什么也不说。”




周泉说着说着,喉咙愈发地难受,好像哽住了一样:“电椅……导线,还有钢针,都是我去拿的……我对不起小心……”




小心是他的好战友,他还曾经为了保护自己,冒险穿越敌人的封锁线和自己战斗在第一线,如今,他的好战友被这样对待,他又怎能不心痛?




伽罗咬住下唇,极力压抑住心中如火如荼翻涌不息的情感,将手搭在周泉的肩上,以示宽慰。




“后来电刑又用了三四天,庄义仁太急了,施得太狠,用刑的力度,就是连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住啊,更别说小心了……第五天继续用电刑的时候,小心当场就昏死过去,连脸色都发青了……还好请了杰森大夫过来,说是再晚一点可能就真的没救了……后来就不敢用电刑了,让小心在医院住了两天,等一脱离危险期,又拖回牢房去。庄义仁很想把小心的嘴撬开,为此他什么手段都可以用,但他又怕小心死,于是把他安排在大牢房那里,和灯灯他们一起……这样也好,小心的伤口他们也会帮着处理。”




伽罗阴沉着脸,把搭在周泉肩膀上的手拿下来,恨恨地从口中挤出一句:




“混蛋……”




周泉咬了咬下唇,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又开口说:




“伽罗,我今天告诉你这一切,不仅仅是因为我非常同情、也非常敬佩小心同志,而且更是因为,我们现在还有更加紧迫的一场硬仗要打。如果我不提前告诉你这些,可能明天你是完全无法接受那种惨状的……”




“我们在的支部已经遭受到了极大的破坏,为了即将到来的胜利,我们绝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那么要付出代价,也是必须的。”




“我今天来的目的,正是为了告诉你,庄义仁这个老狐狸已经开始行动了。他让我来通知你,他要你明天去地下刑室一趟,审讯小心。”




“他让我去?”




周泉点点头,算是默认。




伽罗左手握住办公桌的边缘,把牙咬得“咯咯”作响。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自己心中那种接近窒息的疼痛和怒火压制下去:




“……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周泉痛心地说,“他要你亲自审小心。周鄞在江西原本也是负责刑讯的,庄义仁说,他早就想见识一下周先生的手段了,希望明天不要让他失望。”




伽罗立即明白了庄义仁的用心所在。




“他想借这个机会试探我。”伽罗的眼里亮得吓人,一双海蓝色的眸子波涛澎湃,好像暴风前涌动的大海,“他早就开始怀疑我了。”




周泉再次点了点头,用不容置疑地说:“是的,也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更不能暴露。……你知道吗,魏勤虽然不知道我们,但他告诉了庄在政府部门内部有我们的内线,把你的名字告诉了他——好在他不认识你。他还说了小心知道所有的一切,可是庄义仁至今没有从小心口中套出一句有价值的线索,小心这么做,都是为了保护我们啊,难道我们能够辜负小心的一片苦心吗。”




伽罗的手因愤怒而不断地握紧又放松,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发誓要不是自己的身份限制,他真想就这么抄起一把手枪和那个冷酷无情的禽兽同归于尽,把一切都不管不顾地抛在脑后——他宁可代小心受这个苦,也不愿意看到小心被那群人这般凌虐。




但是他不能这么做,因为他的身上还有使命,这样严峻的时刻,感情绝不能成为左右他理智的舵手。




周泉紧紧地握着伽罗的手,他知道小心和他的关系是多么地好,所以他也深深地理解自己面前这位战友的痛苦,他只希望,自己的这番动作,能够多少带给伽罗一些心灵的慰藉。




“有办法见见小心吗?”



伽罗的心一阵阵收缩着,听着周泉的描述,他早已想象到了小心在那暗无天日的日日夜夜中,承受的是怎样的折磨。




周泉无奈地摇摇头:“庄把人看得很紧,见面太危险了。”但是他又立即补充说:




“不过,我可以帮你给小心带话。我晚上九点去查一趟狱,外面没有其他人,没什么妨碍。”




伽罗深吸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




“明天早上就审?”




周泉叹了口气,做了个“是”的手势。




伽罗低下头,闭上了眼睛。




(五)




满身是血的小心是被两个身强力壮的看守连拖带拽地架回牢房的。




夜晚的看守所漆黑一片,白炽灯散发出的光线又昏暗又沉闷。灯灯早就急切地扑在牢门前守了很久,听到脚步声近了,连忙把头尽量从铁栅栏的间隙中伸出去,想看看来人到底是谁。




他和眼镜是今天刚刚从第二看守所押到这里来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敌人好像对他们一点也不感兴趣,被抓了大半个月了,刑就使了一两次,也不算重,至少比起楼下审讯室那已经响了一整个白天和夜晚的叱骂声好的多。




灯灯不知道受刑人是谁,但他从早上听到现在,可以肯定那一定是又一位坚强不屈的好同志。因为他好像听见了楼下的行刑人员有在说什么“情报”“卧底”“书记”之类的名词,但是什么也没得到,所以几个小时前他们打得更狠了。光听泼水的声音,那人一天下来好像已经昏迷过去了四五次。




眼镜这几天刑伤恢复的不错,基本上能够自己活动,此刻,他正靠着墙壁趁间隙打盹儿,自己负责放风。听说楼下那个受了一天刑的人要关到自己这里来,他们都非常地关心。




看守走得近了,拖着一具带血的躯体一路慢吞吞地走着,沿路断断续续地响起血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灯灯连忙把脑袋从牢房中伸出去,想看看看守员拖着的究竟是谁。





“滚滚滚!看什么看,都给我走远点!”




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一个凶神恶煞的看守就一把拽住灯灯,粗暴地一推,直接将他摔在了地下。




监狱大门打开发出刺耳的“咔嚓”声。其中一个看守“咣当”一声把门踢开,把已经昏厥过去的小心“啪”地一声扔在地下。另一个看守则把一瓶酒精、一卷绷带和一小包药棉草草地丢在了地下。




“咣当”一声,门又给关上了。




“啊!怎么……小心!”




等看清了面前那个血浸了一身的人以后,灯灯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起来。他顾不得自己身上的疼痛,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把倒在地上的小心给抱了起来,让他躺在自己的腿上。




“眼镜,眼镜!你快醒醒,是小心!”




温热新鲜的血液不断从小心的伤口处汩汩地涌出来,盖过了创面周围已经凝固的暗红色的血块。小心身上早已血肉模糊,大大小小的新伤旧伤遍布全身,支离破碎的衣料和伤口粘连在一起,分开也不是,不分开又担心会感染。




“眼镜,你快过来!”灯灯着急地回头往正在墙头打着瞌睡的人大喊,“是小心啊!”




“啊?什么?”




眼镜被灯灯这句话惊得差点从墙角弹起来,提着沉重的脚镣用最快的速度冲了过来,扑在小心身边。




小心已经处在半昏厥之中,即使被看守摔在地上,肩膀和胸膛上的伤口直直磕到了地面,他也只是微微缩了缩身体,仍然没有睁开眼睛。




灯灯试探性地拍了拍小心沾着鲜血的脸颊,想让小心苏醒过来。




小心紧紧咬着下唇,就连唇瓣被咬破了也全然不知,而他身上溢出的鲜血很快就染红了灯灯试图去堵住伤口的手。




“眼镜,给小心止血啊。”灯灯着急地喊道,“他流了好多血。”




眼镜来不及说话,连忙去捡那瓶被看守扔在地上的酒精瓶,蹲着灯灯身旁,手脚麻利地把小心身上被血液染湿的衣服翻开。随后,他从酒精瓶旁边利索地取出一小包药棉,从中撕取了一小块,蘸了一点药水,轻轻地往小心伤口上擦。




小心的眉头一直紧皱着,看起来就好像是已经习惯了承受这样的痛楚。眼镜为他上药时,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只是稍微歪了歪头,依然紧紧地闭着眼睛。




灯灯看着眼镜紧张地为小心的伤口上药,上面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有的正在愈合又被撕开,有的又是刚刚撕开的裂痕,像是在含着血泪控诉着小心曾经遭受的折磨、忍受的痛苦。他觉得喉咙一下子哽住了,难过地说:




“怎么会是小心?不仅是我们,就连他也……可恶……到底是谁出卖了我们。他们也太狠毒了,把小心伤成这样,为了目标不择手段,人都这样了,还打……”




“可不是嘛,特务最想要的就是小心的情报,怎么能不在他身上用点狠刑。不过,你别担心,他们肯定不会让小心这么轻易就死了,不然他们干嘛要把小心和我们关在一起——还不就是要我们两个照顾他吗。你放心,要是小心真的危险了,特务决不会丢下他不管的,再说了,还有周泉呢。”




眼镜小声地安慰灯灯说。周泉是第一看守所的所长,也是他们的内线,这里的所有情报,基本都是通过他和另外一个担任高职的人员传递出去的。




眼镜一点一点地将小心伤口周围地皮肉溃烂处拨开,仔仔细细地将里面化脓的组织和皮肉清理出来。然后将特务送来的一小瓶白色药粉,一点一点地洒在小心开裂的伤口上,一丝不苟地将白色的药粉均匀的涂抹在小心身上几处较大的伤痕上。




胸口那一处被烙铁烫过的地方明明已经被处理过了,但是现在又裂开了,焦黑的组织和皮肉依稀可见。酒精虽然对伤口的刺激不算大,可是当蘸着药水的棉签不得不再次深入到伤口内部,去对里面的伤口进行消炎时,灯灯还是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怀中小心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又把头偏过去了,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源源不断地沁出,划过额角,落到灯灯托着小心的右手上。




眼镜安抚性地将手覆盖在小心的脖颈上——那是小心身上唯一一个还算是比较完整的伤口较少的地方。其他的地方,不是被钢鞭打得皮开肉绽,就是被烙铁烫得焦黑坏死,包括小心的下身——那群人简直是丧心病狂到了极点,对哪里都能下得去手。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两人七手八脚地把小心身上的伤口都处理完了后,窗外已接近深夜。守夜的鼾声此起彼伏,万籁俱寂,世界好像一潭毫无波澜的死水。




眼镜满头大汗地把小心身上的最后一处伤口处理好,缠上绷带,眼睛逐渐困得都要张不开了。




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听起来很熟悉。




灯灯的神经还保持着高度亢奋的状态,根本没心思睡觉。听到脚步声,他本能地警觉起来。




“谁?”




“灯灯,是我。”门外的人压低声音说,“外面的看守都被我支走了……小心怎么样了?”




来人正是周泉,他此刻提着一盏明亮的白炽灯,看起来是在巡视。




“小心醒了吗?”




看清了来者后,灯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小声说:“没有,从进来到现在,几个小时了,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说实话,小心的身体似乎已经被行刑队的人们折磨到了极点,现在的他,就连呼吸都无比的微弱。




灯灯本想说不要吵醒小心,有什么事情和自己说就好。但是正当他想说这句话的时候,刚才一直躺在他身上的小心却忽然动了动,双手颤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要撑起自己的身体坐起来。




“诶,小心你别乱动,我扶你起来。”




灯灯眼疾手快地一把搀住小心的身子,帮助小心勉强支起上身。




小心的后背一直在颤抖,他微微张着口,艰难地呼吸着。





“小心,喝点水吧?”




灯灯把装了一点冷水的搪瓷杯递到小心面前,想喂他喝一点下去——刚才他在小心昏迷的时候曾尝试喂过他一点水,但很快又给小心混着血水给呕出来了。




“不,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小心摇摇头,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才勉勉强强从灯灯手上接过杯子,嘴贴着杯沿,轻轻抿了几口。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口灌进身体,虽然温度很低,却多少给他严重缺水的身体带来了一丝慰藉。




自苏醒以来,小心只觉得自己的全身上下,从四肢到胸膛,从上身到下体,没有一处不在撕心裂肺地痛。他刚刚清醒的那一下脸色苍白得吓人,受过刑的地方好像被丢进了沸水中蒸煮,烈火中灼烧,又有如千万根钢针在往骨头里扎。




明明已经受完刑了,怎么还是这么痛。小心迷迷糊糊地想,敌人已经对自己用过了电刑,针刑,水刑等等一系列残酷的刑罚,自己这样下去,不知道到底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小心,你还挺得住吗?”门外的周泉抓着铁栅栏问。




小心皱着眉点了点头,费劲地挣扎了几下,想要起身。可惜他的身体实在太过虚软,连挪动一下手臂都觉得困难,更别说坐起来了。




灯灯连忙一把托住小心的背部,动作轻柔地将他扶起来。




小心感激地看了一眼灯灯,又看了一眼周泉,用微弱的声音说:




“麻烦你们了。”




周泉说:“不,你是好样的,党不会忘记你牺牲的一切。”




小心却摇了摇头,说:“这不算什么。只是伽罗……”




周泉垂下眼帘:“伽罗让我对你说,他对不起你,没能够保护你。”




小心又挣扎着想要朝牢门前移动一些,灯灯馋着他,朝牢房门口移动了一点。




“他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小心的嗓音因长期的缺水而显得干哑,但是其中坚定的意味分明是听得很明显的。




“我只希望,他不要出事。”




周泉低头看了一眼小心身上的伤口,说:“你放心吧,伽罗他自己有分寸的。只是……”




“我已经知道了,”小心哑着声音说,“庄义仁明天打算让伽罗来审我。”




周泉说:“要让他来审你,那真是世界上最难做的一件事情了。”




小心难受地闭上眼睛——他觉得自己这一刻自己的心情甚至比受刑的时候还要难受许多。刑法是肉体上的折磨,或许他还能承受,但是如果要让他看着伽罗心痛,那简直比他自己死一千次、一万次还要痛苦得多。




“伽罗让我带话给你,说他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让你一定要撑住。”




“不,你别让他做傻事……”小心闭着眼睛艰难地摇了摇头,低声喃喃地说,“太危险了……要以集体的利益为重。”




周泉的心又开始突突作痛,他是多么想再和小心呆一会,但是考虑到时间,他只能狠下心说:




“……小心,我不能在这呆久,只能帮你带点话出去。你有什么要交代伽罗的吗?”




小心点点头,使劲把自己的上身支起来,凑近牢门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能够让周泉听到:




“你和他说……不要忘记,现在正是非常时期。党的利益,要高于一切个人私情……他答应过我,会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党……明天,不能表现出对我的一点同情……不能被敌人看出一点破绽……如果这一次狠不下心,那么今后更多的同志都会遭到迫害……”




因为敌人的残酷施刑,小心的声带也已经遭受了损坏,他的声音很轻很弱,好像风一吹就会散了似的,但是其中坚定的意味是很明显的。




“如果有必要,把我往死里打,也是可以的……”




小心说完这句话后,又认真看了周泉一眼,那双墨黑的眸子在黑夜里格外明亮,分明在诉说着什么强烈的情感。




周泉的心里又热又酸,他是亲眼看着自己的好战友承受这样令人发指的酷刑的。可是他的战友,却仍然这样从容不迫,面对即将承受的新一轮考验,仍然保持着温和的情感和冷静的心态,不论遭受了怎样的摧残,他总是能够以他坚毅的神情,强烈地温暖着大家的心。




周泉想要握一握小心的手,但是他不能这么做,他已经在狱中呆了太久,他现在不得不走了。




小心一直默默目送着他走远。




“小心,你一定要好好的啊。”




周泉离开牢房的时候,一排排耸立的高大囚笼从他身边不断穿梭而过,好像掩藏着无数只虎视眈眈的眼睛。他走到门前,将白炽灯关掉,在心里默默地说。




(六)




伽罗跟着周泉,从第一看守所的前门进去,经过几扇门,拐了个弯就到了刑室的入口。




刑室的门口,早早地就有两个人守候在那里。看到伽罗,他们挺直身子,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恭顺地站在狭隘的通道两旁。




周泉一直没有说话,伽罗一走进大门,他就将大门关上了,随即,响起了锁门的声音。




厚重的铁门隔绝了外界温暖的阳光,随之而来的是阴冷潮湿的昏黄灯火。楼道一直通向地底,除了有实心皮鞭摔打在地发出的短促回响、执鞭人粗鲁的叱骂在头顶久转不绝地回荡外,这里安静得没有一丝一毫生命的味道。




“审得怎么样了?”




伽罗冷峻的目光直直地凝视着通道尽头最隐蔽的那一间刑室,其他的刑室里都没有人,鞭声和骂声,都是从那个地方传来的。




“半个月了,半个字没吐。想不到人长得那么弱不禁风的,骨头倒是挺硬。什么刑都用过了,站刺笼,老虎凳,低压电刑,棍棒……那家伙也真够倔,伤口烧焦了,全身几乎都被钢刷刷烂了,至今为止就是不肯说一句话。”




前面带路的一个行刑队队员用惋惜的口气说。




“是条汉子。只可惜是那边的人,我们也只能照规矩办事。”




伽罗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




越往前走,钢鞭抽打地面的声音就越来越清晰。前面的行刑队员在门口停下,和站在门口的监视的一个人交换了几句话,随后,那个在门口守着的人就转过身去,拿着一串钥匙在门闸上来鼓捣了一阵子,一把把大门打开了。




伽罗还没有走进去,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就扑面袭来。




皮鞭的声音蓦地清晰了,刚才听的不甚分明的骂声也听清楚了。伽罗一进门,就看到了庄义仁,魏勤也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




庄义仁正抱着双臂,坐在舒适的木椅上,好整以暇地眯着眼睛:




“来了?”看到伽罗,他挑了挑眉,朝前面的人挥了挥手,“去,去把他给泼醒。”




伽罗顺着他的视线朝右前方看去,一个遍体鳞伤的人正昏死在刑木之上,囚衣早已辨认不出原来的颜色,隔着一段距离,只看到一团触目惊心的猩红和暗红交织混杂在一起,血珠子汇成小流,从刑木上吊着的那个肉体上滴滴答答地滚落着。




伽罗的目光扫视了一遍那人的全身,只发现了无数深可见骨的伤口,有从肩膀一直裂到腰部的鞭伤,被烙铁烧得完全焦黑腐烂的血洞,还有被钉满钢针的钢刷生生刷成血肉模糊的大面积外翻流脓的伤口,而周围的皮肤无不浸染在浓稠的鲜血中,早已看不清是完好还是破碎的了。




那就是小心,曾经和他在一起并肩作战的伙伴,工作上互相扶持的彼此,私下亲密无间的爱人。




虎背熊腰的行刑队队长提起一桶用冰块浸过的冷水,一把朝刑木上的人的上身泼去。




“咳咳……”




刑木上的小心本来已经失去了意识,此刻口鼻忽然呛了水,再加上被寒意一激,又缓缓地苏醒过来。




伽罗怔了一下。




即使他早就在脑海中预演了小心受刑时可能的惨状,预想到了今天他将会面对的所有可能情况,但是,当他真正地走进这间牢房,看到自己被这群刽子手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小心,他的心,又开始疯狂地疼痛起来,一波接着一波,好像也被丢进烈火中焚烧,浸入酸池中侵蚀,最后只剩下一个黑黝黝的空洞。




而自己之所以还能安全地站在这里的现状,都是小心为了保护自己和支部的所有人,拼命守下来的阵地。在看到小心这样的样子后,伽罗昨夜一直痛苦煎熬着的内心,忽然被一股强大的理智所占据,理智包含着仇恨和愤懑的火焰,清楚地告诉他——正是因为小心为大家做了这样的牺牲,他才更不能辜负他的苦心,更不能在敌人眼皮子底下暴露。




“小周啊,你盯着刑木上的人看了这么久,你可认识这个人?”




庄义仁用肥胖的手指了指在刑木上正在缓缓苏醒的小心,用平淡调笑的口吻说。




伽罗望着刑木上的人,低下头笑了几声,好像对庄义仁的话感到好笑一般:




“长官,你这么说,可就让晚辈惶恐之了。人,我当然是不认识的。只是我刚刚在想,据我所知,这个人自入狱以来,受的大刑小刑可以说是数不胜数,我们所有的手段,也是无所不用。按理说来,在这样的刑罚下,就算是受过严训的特工,也几乎无法忍受。但是,为什么他的意志却一直不会被我们所瓦解,到底他意志的薄弱点,在哪里。”




“而且,从他之前的表现来看,对于这群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单单用严刑酷罚,往往什么都得不到。”




“那么,依你的意思,该如何是好呢?”




伽罗说话的时候,庄义仁一直紧紧盯着他的脸庞。伽罗说完话的时候,他的表情稍有舒缓,看起来对伽罗的回答还算满意。




伽罗神色阴寒地盯着刑木上的小心,语气中听不出是悲是喜,语调却冷得可怕:




“这个人的意志确实强大得非同寻常,晚辈不敢妄自尊大,立下军令状。但我这里倒是有几套方法,或许能够生效。”




伽罗凑近庄义仁,悄声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




庄义仁靠在椅子上,目光在面向自己的伽罗和小心身上转了几个来回,随即露出了些许赞善的神色,慢慢伸出手鼓起掌来:




“好,好。早就听说你在江西上饶集中营曾是雷局长的二把手,现在庄某也好大开眼界,见识一番。”




伽罗严酷的目光扫向一旁的行刑队队长:




“还愣着干什么?人醒了,就快上刑!”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又搬进来了一盒钢刷,还有几根尖头镊子。小心费力地把头抬起来,看到伽罗一手拿着钢刷,一手拿着尖头镊子朝他走来。




伽罗走到小心面前时,小心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是大口大口艰难地喘着气,被咬破的下唇断断续续地溢出殷红的血丝来。




伽罗忍住心痛,一把扣住小心的脸颊,强行让他转过头面向自己,用一种伪装出来的极其圆滑的奉劝的语气说:




“小心,被钢刷刷遍全身的感觉不好受吧?你看你都喘成这样了,我刚刚看你受刑的样子,都觉得后背发凉,不知道,你的感觉是如何呢。”




小心盯着他,仍然以沉默回应一切。




伽罗一把放开了小心,回过头向一直在庄义仁那里远远观望着全程的魏勤大声道:




“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劝劝你的同志?给你官是干什么吃的?!”




魏勤被伽罗的这声大喝吓得浑身一激灵,全身像筛糠似的发起抖来。他飞快地跑到伽罗身边,朝伽罗鞠了一个接近一百八十度的躬,头都快碰到地下了:“好,好的!长官,马上就劝。”




魏勤慢慢地走到小心面前,望着小心年轻的但却以沾满了污血的脸颊,好声好气地说:




“小心啊,我说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你说说,我们人生短短几十年,不就是图个家好人和,自个儿平平安安吗?你一路入党入到现在,图的是什么?是,你入党是为了天下苍生,是为了四万万人民群众的利益,可是你眼下人都要都没了,你还利谁呢?……我啊,我当年也是个有志青年,也想着一腔热血杀敌报国,和你是一样的年纪!可是到头来,撞得头破血流……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知道:玉贵金贵,比不过自己的命贵;天大地大,来不过自己的家大!”




魏勤说着说着,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他一把挽开自己的袖子,露出里面狰狞的一道鞭伤,也是被带倒刺的实心钢鞭抽出来的:




“你说……我被抓进来,我难道就没受几天刑吗?!我告诉你,我一开始,也是和你一样,死磕着,三四天来一句话都没说!可是——可是为什么我投降了呢?那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的事情啊,我的老母今年已经七十有六,家里就我一个独苗苗,我死了,她一个人,拿能受得了这种打击哟!我知道,对于你这样坚贞的党员来说,一时间要把这些信息都告诉我们,是有点困难,但是你想想,你自己不是还有自己所深爱的人吗?你死了,你的爱人怎么办?你的父母怎么办?我之前也想过,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可我老母怎么办?我的哥哥,妹妹,全都在抗日根据地的战场上牺牲了,难道我能忍心抛下他吗?刚刚答应投降的时候,难道我的心灵不难受吗?”




“小心,我这真真是捧了真心对你好!”魏勤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小心伤痕累累的身体上,“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够好好对你自己。只要你愿意告诉我们伽罗是谁,只要是你说出他的住址,我可以保证,你身上的伤,不久以后就能得到治愈。”




小心偏过头,猛烈地咳了几声,将口中一直含着的鲜血一口吐了出来。然后,他回过头,用凛然的目光怒视着魏勤,冷冷地说:




“你做梦。”




“哎,你怎么就不懂呢!”




魏勤“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转过身用无计可施的目光望向伽罗,表示自己实在无法劝动小心。




伽罗用眼角的余光扫视道,庄义仁脸上的神情仍然没有很大变化。




他知道,庄义仁之所以要让他亲自审讯小心,为的就是想要看看他到底和小心这类党员有没有联系。




自自己到任以来,庄义仁一直不很信任自己,自己从他口中一直也难以获得极为珍贵的机密消息。所幸的是,庄义仁也仅仅局限在怀疑,因为自己的行为几乎没有任何明显的漏洞可以找。所以,今天自己的所有所作所为,将在极大程度上决定了自己能不能最终取得最有价值的情报——如果他再这么无所作为地下去,如果他再不能狠下心来做个样子给他看,那么不止是小心之前所受的苦,就连其他被捕的同志们为了保护自己所做的努力,都白费了。




“没用的废物。”




伽罗睨了一眼魏勤,将手中的尖头镊子高高举起,扳着小心刚刚被钢针刷过的一片肌肤,强行拉到自己面前,狠狠地扎了下去。




在镊子的钢刀头刚刚捅入小心的肩膀时,伽罗很明显地感觉到,小心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接着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




“你到底说不说?!”伽罗将尖头镊子一把拔出来,用力捏住小心的伤口,“你的同伴住在哪里?伽罗到底是谁!?你说啊!”




镊子又撕开伤口扎了进去,小心疼得脸色发青,全身在伽罗的动作下抖个不停,却仍然一句呻吟都没有吐出来。




伽罗掐着小心的伤口时,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他摸到了小心的血液,近距离的对峙中他看见了小心肩上纵横交错的每一处、每一寸创伤,仿佛在承受的这种揪心痛楚的,不是小心,而是自己。




他多想就这么抱住小心,就这么把他拥在怀中,然后义正辞严地告诉面前这群狼心狗肺的禽兽们自己要与小心同生共死。




但是他不能这么做,因为他还有使命,他还有他的任务要完成,他还要等春城迎来解放的黎明,将四万万人民从压断脊梁的三座大山中解救出来,不仅仅是为了小心一个人。




就在刚才,周泉告诉自己,小心在狱中留给自己的唯一一句话,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自己的责任。而他,又怎么能辜负小心的期望,怎么能辜负党和人民的厚望呢?他们的生命,早已不是属于自己的了啊。




伽罗紧紧抓着小心肩膀上的伤口,过了好一阵,才缓缓松开。




一脱离伽罗的束缚,小心整个人就虚软地倒了下去,但是因为吊索的原因,又不得不被强行半垂着身子,垫着脚尖站在原地。




伽罗极力按捺着自己的心情,咬着牙,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恶狠狠的:




“你到底说不说?想想你的母亲,你的爱人,为他们想想!”




在伽罗的喝问下,小心抖了抖发上滴落下来的血水,抬起头,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伽罗。




伽罗的眉皱紧了,他一把将尖头镊子扔在地下,猛地一挥衣袖:




“钢刷呢?!给我刷!”




……




“长官啊,求您别打了!”魏勤看着全身鲜血淋漓、完全失去意识的小心,悲痛地说道,“再这样下去,他非得死了!不是我替他求情,只是让他歇一阵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让他恢复一阵再打吧……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在这样下去,人都要没了!”




“这儿没你说话的份!”




伽罗回过头,烧红的眼直瞪着魏勤,好像要喷出火来:




“他今天不说,我们今天纵容他,让他恢复,他以后就再也不会说了!”




魏勤被这样怒气冲天的伽罗给吓到了,战战兢兢地闭了嘴。




伽罗扬起手,看样子还是要打。




“诶,小周!”这时,一直在观看着全程的庄义仁说话了,“年轻人啊,还是不能操之过急。你看看,他都这样了,魏勤说的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今天表现得真不错,看来我庄某的确会看人,在江西挑了个人才!至于这个人……一时半会也套不出什么情报,那就和他慢慢磨,看他能撑多久。”




庄义仁示意行刑队的人把小心从吊索上解下来,命令说:




“去,让杰森大夫给他输点血,让他别死了,我们留着人还有用。”




行刑队轻车熟路地把小心从地上拉起来,拖着走了。




庄义仁对着手中还握着拳不愿松开的伽罗,赞许地点点头说:“小周啊,今天你也辛苦了,回去睡一觉,好好放松一下吧。”




说完,庄义仁从椅子上抖了抖肥胖的身躯,站了起来,在一行人的陪同下,和浑身瑟瑟发抖的魏勤一同走了出去。




“放心吧,我们有的是时间和他慢慢耗。我确实想要看看,他还能撑多久。至于那个灯灯和眼镜,改日再来对付,先把这根硬骨头啃下来再说。”




在确认庄和他的手下都走远了以后,伽罗才能、也才敢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也好像受了一趟天打雷劈的酷刑,不仅折磨他的肉体,更折磨他的心。




审完小心下来,他的心痛苦得抽搐成一团。他是多么想、恨不能现在就冲上去把小心从刑木上放下来,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如果这些伤,这些痛能够然后他代为承受,就是双倍、十倍、千倍他也愿意。




但他必须要保持绝对的冷静,这份冷静,不仅仅是对他自己负责,更是为他身后战友、昆明的地下党、三个月后即将攻城的大部队负责。



不过,令他欣慰的是,当他转过身看到庄义仁的时候,他清晰地看见,庄义仁第一次露出了满意的微笑。这份微笑,已经清晰地表明了他的态度——他今后,不会过多地将目光放在自己的身上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难以平复的刺痛,多少得到了一点欣慰的缓和。




(七)




“滴滴滴、滴滴滴……”




电报机清脆的声音在狭小的密室中回响着,电信号通过电话线源源不断地传到庄义仁这里。




“你说什么?重庆沦陷了?他妈的!什么……徐处长被抓了……再过几天就到昆明?……怎么这么快?!你们这群废物到底是怎么办事的!”




侦防处高级长官的办公室里,传来玻璃破碎的巨大声响。庄义仁怒火冲天地朝电话听筒声嘶力竭地吼着,咆哮声几乎能把整栋楼给掀翻。




“你说什么——渣滓洞那边已经提前秘密处决了?…………嗯,好的,好的,立即处决!”




庄义仁一边满口应着,一边朝门口大声吼道:




“周泉呢?周泉呢?!快点把他给老子叫来!快点!”




周泉从门口踉踉跄跄地冲进来:




“长官,有什么吩咐?”




“妈的,现在第一看守所里有多少个人?一号看守所重犯有几个?!”




“报告长官,二十四个!”




“杀掉!通通给我杀掉!”庄义仁大吼大叫地拍着桌子,“剩下的先留着,作人质!我就不信他们的军队能真的无动于衷!”




“什么时候要?”周泉冷静地问道。看见庄义仁歇斯底里的所作所为,他的心里已明白了七分。





庄义仁的暴怒在他的意料之中,此刻重庆已经解放,解放军继续南下,很快,昆明也即将解放。




“蠢货,都他娘的12月4日了,你告诉我你要什么时候处决!今晚,就地!郊外!”




周泉匆匆点了点头,赶快从门口退出去了。




(八)




12月的冬天是正严酷的时候,窗外已有猎猎作响的风声。月色被一层黑茫茫的灰翳所遮住,四方格的铁窗外阒寂一片,显得分外凄清朦胧。




灯灯和眼镜早已经睡去了,但是小心仍然睁着眼睛,定定地望着窗外的夜色,辗转难眠。




这几天伤口疼得出奇的厉害,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好像被敲碎了一样,每动一下都觉得钻心地疼。近三个月来,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受刑、昏迷、疼醒、再昏迷中度过的,血越流越多,大面积化脓的伤口总是好也好不了,倒是那种梦魇一般的疼痛如影随形,就算他在沉沉睡梦中,也会感觉到似乎有千百万只蚂蚁在噬咬全身的肌腱和筋络。




小心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的身体恐怕是要被这些大大小小的刑罚给彻底摧毁了。三个月的残刑拷打,让他的身上再也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肉,横七竖八的划痕由表及里地刻在皮肤的里外两层,血肉四分五裂,随着呼吸的动作,一翕一张地向外吐着稀稀的血水。




腊月呼啸的罡风在窗外“呜呜”地鼓动着,愈发愈有种凄凉的悲意。小心昏昏沉沉地半睁着眼睛,只觉得自己的力气正在被一点一滴的风雪给蚕食着,逐渐变得虚软、麻木,最终失去控制,就和无时不刻都在往外缓慢溢着脓血的伤口一样,总有一天,会将自己身体内所有鲜活的气息流逝殆尽。




他撑不了多久了。他知道。




就算不被处死,以他的身体,出了狱,就算有再好的医疗,也绝对活不过一年。过于频繁的低压电刑严重损坏了他的脏器和泌尿系统,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是什么状态,也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但是,他真的不愿让灯灯他们担心。




春城的黎明,他看不到了。




可是,他此刻忽然想起,就在几天前,灯灯拿着药棉,细心地为自己上着伤药的情景。




那时,不远处的山城已经沦陷,特务们也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几天来都来去匆匆的。昆明的人心乱作一团,也正因此,他们对自己的刑也用得少了。




灯灯和眼镜对此当然开心,因为特务终于不再紧紧地咬着{自己}不放了。他们一直都很关心自己,虽然也受了不少刑,但是对自己的照顾却是一分不少的。




“小心,你知道吗,山城已经解放了,再过不了多久,这里的黑夜,也能够迎来光明了。”




灯灯将自己身上的纱布一层层细致地裹好,眼里带着憧憬,认真地说。




“再过半个月,最多半个月,这里肯定也能解放了。这么想来,我就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他今年才刚刚21岁,革命的经验不算丰富,但已经有了一颗热忱而勇敢的心灵。他正渴望着,用自己的双手,去为这片土地上的无数人民,建设一个崭新的未来。




那是自己多么渴望见到的日子,可是……




小心垂下眼帘,微微舒展眉目,默默地回想着从认识伽罗一直到现在以来的一切。对于新中国的解放,他的心里由衷地高兴,他们的努力,使得这片始终被白色阴霾所笼罩着的大地,终于要接近黎明了。他和伽罗曾经在一起工作的时候约定,等到革命胜利了,就和他一起到北方去,建设祖国的疆土,现在想想,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解放的那一天不远了。不过,他也依然知道,离胜利的那一天越近,自己与伽罗的分别,也会越来越近。




这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很轻,但是每一步都是紧赶慢赶的。




小心勉强抬起头,借着月色,看见过道尽头周泉隐隐约约的面容。




小心不知道他这个时候来具体干什么,但是他知道,特务不会放过自己,当解放的钟声越来越近,自己的时刻也会越来越近。




周泉来到牢门前,忽然猛地蹲下身,紧紧抓住了小心的手,狠命地握着,好像他稍一松手,就永远也抓不住自己了一般。




小心也抓住周泉的手,紧紧地将它握住,表示着自己的宽慰之情。




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小心就已经从自己朋友眼中看出了一切。




“现在就走吗。”




小心的语调依然如最初面对敌人那般平静。他问的时候,特意压低了声音,怕惊扰了正在酣眠的伙伴。




周泉沉重地点了点头。




小心沉默了几秒,忽然抬起头,用他那双明亮如星辰月色的墨眸紧紧注视着周泉,说:




“能不能……帮我带一句话给伽罗。”




周泉握着小心被寒风冻得僵硬冰冷的手,用力点了点头。




小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以为自己应该会悲伤,但其实,他此刻的心情却忽然无比平静——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一直苦于不知如何对伽罗开口。但是现在,他忽然满心有万语千言堵在喉头,一字一句,都是那样饱含着深沉的感情。



他斟酌了几秒,目光转向自己脚下的地面,语气沉稳,用坚定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请你,让他不要忘记,我与他的约定,还有我们这里,所有的一切。”




我今日,必死无疑,只是,唯一牵念不下的只有你。




我想请你不要忘记,你的责任;不要忘记,你所付出的所有;不要忘记,战友鲜血凝成的胜利;还有,请你,请你不要忘记,我们在一起的回忆,我们曾经留下的那份美好,永远属于你;而我,也永远属于你。




周泉知道小心想要说的话,他的喉头一下哽住了。




临近死亡,小心却显得格外从容,他最后望了一眼仍然熟睡说灯灯和眼镜,用温和的语调,慢慢地说:




“走吧。不要吵醒他们。”




周泉点了点头,压制住自己的情绪,站起身来打开牢门。




“走吧。”




周泉将一副冰冷的手铐拷在小心的身后,推着他走了出去。




伽罗已经在门口等候了很久了。




小心走出牢门时,第一看守所灯顶巨大的探照灯明亮的光线,正照在他的面前。




小心被这份光照得微微眯起眼睛。他的面前是站成一排的黑压压的行刑队,他们一个个身后背着装满子弹的长枪,道路的尽头停着一辆押送车,有许许多多和自己一样的人,正高喊着口号,陆陆续续被推上囚车。




小心本想不做停留地向前走,但是借着这束光,他看到了站在道路正中央的伽罗,看到了那份在熟视无睹的目光中,所掩藏着深深眷念。




小心与他的目光短暂地相碰。一颗原本大义凛然的内心,忽然像是被电流击中了——不,比滋滋作响的电流穿过身体还要痛上千倍万倍,好像被尖斧利刃扎到心里再拔出来,接着,又带着血淋淋的刀锋,再捅进去。




小心忽然觉得胸闷,闷得他差点喘不过气来,胸腔里一阵刺痛一阵酸疼,几乎让他看不清眼前的路。但他没有流露出那种悲伤的表情,只是咬着牙,视若无睹地与伽罗擦肩而过,甚至,连一个目光都没有留给他。




那是天底下最令人憾恨的距离。明明那么近,那么近,而我却不能抱紧你,和你拥吻,说出那最后一声再见。




伽罗的目光没有移动,仍然直视着牢房里面。他不能回头看小心,因为他是奉命视察,解放军即将攻城,而此刻任何一丝一毫的动摇,都有可能在最后关头,将飞至黎明再次推远。




两名看守押着小心,走上了刑车。卡车的马达缓缓发动了,轮胎在青砖地上碾过,隆隆的马达声在死寂的黑夜中愈行愈远,仿佛闪电过后的第一声雷。




在漆黑的夜幕中,探照灯苍白的灯光下,伽罗的目光定格在牢房的深处,脸上仍旧冷峻而严肃。




他们,谁都已经知道了结局。




至此以后,再不相见。




(九)




这么多年过去了,延安的风还是呼喇喇地响,黄土高坡上卷来的沙尘,把窑洞前的窗子吹得沙沙有声。




“喂,伽罗,你怎么还呆在房间里?”阿卡斯从外头的大院里溜过来,探了个脑袋进门问,“我说,明天就回北京了,你怎么还窝在这里工作哟。”




阿卡斯没说准,伽罗面前的办公桌上,确实是正放着一堆整整齐齐批注好的文件。但是他此刻已经停止了工作,正在翻看自己和小心过去的合照。




黑白的相片上,面容清秀的青年靠在自己肩上,面对着相机,留下了唯一一张带有微微笑意的面庞——要知道,小心从来是很少笑的。




伽罗久久地凝视着相册,心中百感交集,隐隐发疼。




阿卡斯不知道伽罗在看什么,但是总觉得伽罗的心情不太好。于是,他从门口兴冲冲地跑出去,几分钟后,又兴冲冲地提着一架收音机进来了。




“伽罗,苏联最近出了一部新电影,我去看了,觉得歌挺好听的,叫《你不要忘》……放给你听听?”




阿卡斯试探着问道。




他本来只是顺口提提,也没指望伽罗会听。但是没想到,他才说完这句话,伽罗沉思了一阵,竟然一下子就把手中的东西给放下了。




“你放吧。”伽罗说。




阿卡斯愣了一下,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嘿,看你平时忙着忙那的,今儿怎么有闲心听这歌?”




阿卡斯嘴上大大咧咧地调侃着,但手上还是顺着伽罗的意思,把收音机抱过来,放在桌上。




插上电后,阿卡斯按下一个按钮,调了调频。




因为信号的原因,收音机沙哑了一阵,但是很快地,金属箱子中慢慢地流淌出了优美、悠扬的女声:



“列车飞驰/驶向远方/千里迢迢/远去他乡/你不要忘/亲爱的故乡/你的朋友,你的朋友/你不要忘……”




调是苏式标准的女声二重唱,温柔婉转,深情款款,声浪一层叠着一层,好像在娓娓诉说着自己的深情。




阿卡斯很喜欢这首歌,听的时候,忍不住闭着眼跟着哼唱起来。




他默默唱了一会,忽然,觉得周围出奇地安静。




伽罗这么久了,没有说一句话。




阿卡斯觉得不对,连忙睁开眼。




就在这时,在睁眼的那一瞬间,他看见:伽罗一向刚毅的面庞上,砸下一滴晶莹的泪光。







{题记}:出自苏联歌曲《你不要忘》,该曲为苏联电影《忠诚的考验》的插曲


{和他说我的怀表丢了,让他今晚留心帮我找找}:地下党联络暗号,意为叛徒出卖,立即撤离。


{自己}:联系上下文看,前文叙述的是小心的回忆,所以这里的所有“自己”指的都是小心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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